破蝽膛kirinana

【丕植】流奶溢蜜的脓与瘤之地

Summary:大概是一个关于喉结,自行车和两粒长在膝盖窝的肉瘤,小时候被咬伤虎口的曹丕花了十年时间复仇,并最终咬断了曹植手指的无聊故事。

 

 

我拿拇指和食指攒成个圈,油脂随着血液一齐溢出,琥珀样金灿灿地凝固在虎口,我想起水晶矿。我手上的肉很久之前就被他咬掉了,没打疫苗,连夜去诊所缝针。我踩着自行车,拿掌根抵着把手,虎口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淌血。他坐在自行车后座,不安地晃着双腿,两条胳膊扣着我的腰,抓得很紧,脑袋贴在我后背,他说哥,我错了,我不该咬你的。子建的胳膊很瘦,像一种北方随处可见的细杆树,中段关节般隆起,留下个菌盖样饱满的弧度,再害羞地消瘦下去,像被刀削掉,背阳处长满了毛茸茸的菌子,满天星样小朵小朵地成团簇开。

 

我的人生中有过很多这种树:为了修路成片砍掉,然后为了搞绿化成批种回来。我从来没见过它们种子破芽的模样,它们也不结果子,似乎生来就有半截胳膊长,经过几批更新迭代依旧坚实地挺在道旁,像很多根手臂栽在地上。

 

先前长在我虎口的那坨肉,子建一直含在嘴里,被他拿舌头顶进右腮帮再被顶到左腮帮,他咽下蓄在嘴里的唾沫,含含糊糊地说自己真的错了。在诊所门口,他仓鼠吐食般从嘴里吐出那块仍带有口腔余温的烂肉,大夫沧桑地坐在桌后,头上扣着顶纸船样的帽子,颧骨顶出一个尖锐的棱角。他抬眼看了看,千斤重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地上,他叹了口气,说,没救了,清创后缝合吧。于是一条粗壮的肉虫名正言顺地盘踞在我的虎口,头部浑圆,如同吸满墨的水笔在报纸上印出的墨点。丘陵样隆起,像一个瘤。

 

我低着头盘腿坐在床沿,抿着嘴巴,把爬满了增生的虎口扣得鲜血淋漓,就像那天晚上我骑车载着子建,从手上淌下的血珠淅淅沥沥地滴了一路。我缩着舌根,没说一个字,却看到那截笔杆在我眼前蝉翼般颤动着,颤动着,翻动时字迹在光下也增生样肆意生长。树有根,人死后也叫落叶归根,某种层面上来讲,人和树其实是一样的。被他吊死的茶包在杯壁上留下一层薄薄的垢,我舔了下手指,搽没了,然后把杯子丢进水池。我想,我要讲一个故事,我一定要先他一步去讲这个故事,我要讲故事,至少我要在他张嘴前把这个故事讲完。

 

那么,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一个人要是想成为一个什么,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偏偏没能成为一个什么,即使最后真的迫不得已成为了其他的什么,这种没能成为那个什么的痛苦。也会像苍耳一样永远小小地存在着,刺痛着。

 

子建从地上捡起一截粉笔头,他身体前屈,以胯骨为轴将自己对半折叠,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他把那截粉笔头拿在手里掂量,白色的粉末嵌进他的指纹,变成指纹。被他随手抹在我的腿上。

 

音响里咿咿啊啊地响着女主角含情脉脉的自白,上小学的时候,每周六下午八点都会去学校,因为操场搭了一个露天银幕,专门用来给我们看电影。他们从兜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票,里面夹满邮票样的入场券,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样长。先前管理比较严格,之后则谁都能进来,只需自带马扎。我小时候看过本诗,里面以孩子的口吻详叙因战乱而四处逃窜的难民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们围在一起唱歌,生篝火,种芒果。但我们不用生火,毕竟那是个连电影都有得看的时代。书上也写过他们去看电影,但这里没有适合芒果生长的气候。

 

去学校会路过一个转角镜,我学会骑车前,每天只能步行。每次路过转角镜,我都拿手指头去戳镜子,戳得镜子里子建的腮帮蛤蟆喘气样鼓起,再之后就变成很奢侈的活动。因为转角镜杵在步行道,如同大头针扎在地上,离我们很远很远。看电影他喜欢坐在后排,凳子半截小腿样高,他蜷缩胸膛,贴紧大腿根,说话时,全世界都跟着胸肺一齐震颤。他看电影喜欢讲话,子建看过很多电影,堆叠在胸腔的经验充盈他的嘴巴。我记得那天学校放的是幕忆苦戏,他像往常一样蜷缩着窸窸窣窣地张合嘴巴,咬我耳朵。结果前排的同学突然站起,抹了把鼻涕,转过身往他脸上捅了一拳。子建被打出鼻血,滴在地上,没过几秒就蒸干了,只留下一层棕色嵌进土壤。自那之后他一直在淌鼻血,也不愿在后排开口说电影了。

 

我先他一步长出喉结,一块骨头样坚硬的东西横在我的喉咙,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好奇得要死,临睡前腋下夹住蓄着菠萝头的机器人,小心翼翼地问我长在脖子上的是什么。我说是我吃糖卡在嗓子里了。他说,不处理的话,嗓子会发炎的,让我帮你弄出来吧!然后就拿虎口勒住我的脖子,像妈妈从塑料袋里挤出护肤品样摁压,拿指肚。我攥紧他的手腕,站起来,甩上门。子建坐在床沿,愣愣地举着双手,耸着肩膀,不知如何是好。所幸不久后他明白了长在我喉头的到底是什么,他步入青春期,喉结也如期长了出来。喉结,喉咙,一颗藏在皮肤下的瘤。我想。之后反而是我搞不懂,为什么他会有两颗喉结宝石样嵌进他的膝盖了。

 

子建得了病,消瘦下去的速度快得可怖。先是肩膀两侧被削掉般薄了一圈,然后双颊开始凹陷,最后连腿都没有了。不过在肉体一根被拧干的毛巾样水分尽失的无数个瞬间,他的精神却逐渐充盈起来,气球样在他脑内膨胀,拿钢针一戳便泉眼样迸溅,肿瘤催生了一个年轻作家。

 

两天前他说自己的身体已经衰弱得不大能走动,但是并不痛苦。很幸福,躺在床上很幸福。然后莫名其妙就死了。次日我替他去收拾遗物,中午太阳特别刺眼,当时他已经被挪到另一张床,身下压着的也从皱巴巴的床垫变成硬邦邦的钢板。将他推进焚烧炉的钢板和插在他手臂上的针头可能是同一种材料,也可能不是。我想。我一直分不清金属,所以高中学了文科。太阳在他手背上忽闪一下,就像照着我的表带,泛出鱼鳞样的光。他的手肿得像鱼鳔泡,两节手臂如同堆叠在水面的荷花杆。我坐在床尾,掰下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子建的床头堆满了花和果篮,橘子被搁得失了水分,白色的橘筋变得干干巴巴。我不相信一个人居然能把那么多液体打进体内,他一天大概需要上一百次厕所。

 

他把手指轻轻贴上我的脸侧,就像秋天破了洞的树叶夹着细枝打在脸上,然后碎成沫子从我耳侧拂过。他的两条腿都在的时候,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骑车,就像在某个下午他突然发现自己长出了喉结,盯着镜子里左右反转的熟悉脸庞,拿手指戳弄着,发出哑人般无助的‘啊’声。他的大拇指垂直于我的鼻梁,把世界分成四等分。他把拇指抠进我的嘴巴,拿指尖顶着我的腮,我的脸颊无故产生一个浑圆的凸起,肉瘤般自顾自地沉默着,仿佛永远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在我的脸颊即将被捅出窟窿的时候,我拿牙咬住子建的指根,在他饱含着热情与鼓舞意味的目光中逐渐加深了咬痕。最终他的手指在我嘴里断裂,鲜血滴滴答答地淌满地面,坠落途中被他用手掌兜起。

 

我含着他的手指,用舌尖频频摩挲杵在断面的骨头和永远都无法被口腔含热的指甲盖。时隔十六年,我完成了我的复仇。被砍断的树枝也会缓慢而悲伤地往外吐着树胶,形成琥珀凝在主干,水龙头开闸般让所有事情都朝一种不可控的方向蓬勃发展。像坠下悬崖的火车,人是一种长得很快的树。他开口说,哥,我的手指断了,拿不了笔,也写不了字了;他还说,哥,你知道吗,一个人要是特别想成为什么,但偏偏不能成为什么,那没成为的就会成为他一辈子想成为的,变成他一生的念想;最后他说,哥,我觉得呀,我可能真的活不了多久啦!

 

于是我把他从床上抱起来,塞进轮椅,他还有两条胳膊,可还是像大头针,我推着他离开医院。在住院部门口办完登记,寒暄几秒,侧过脑袋,套在他身上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如同一个闪光弹在晚上炸开。我推着他从医院出来,他身上披了件毯子,围着理发围兜样环在脖颈,剩下一个脑袋悬浮在椅子上,只有腿根撑得起毯子,薄薄地罩住残肢。轮椅硌着石头,一路晃晃悠悠地向前行进,我攥着把手,因为是夏天,手里蓄满了汗,抹上肥皂样滑溜。我想起甄先前为了摘下嵌在手腕上的镯子往手上胳膊上涂满肥皂,那是在另一个夏天发生的故事了。

 

我把他推进墓园,那时爸爸已经走了,临走前斥资划下一片地,他说等我们死了都要埋在这,就像买下几栋大门相对的房子。然后我大哥出车祸死了,没过几年,小弟也发高烧死了。爸爸买下的地像诅咒般萦绕在我们头顶上空,一个接一个地夺走了我们的性命。虽然人总是要死的,但他们都被装进匣子,陆续住了进来,土粒堆叠成坡的刹那,竟也有种生机在坟场中无声无息地炸开。

 

空地的消散让我逐步感到恐惧,先前充盈我人生的亲人纷纷被指派去充盈地底。三姓村几兄弟为了争抢坟地反目成仇,打得头破血流。虽然死了埋在哪都无所谓,但确实是该死了。子建先我一步明白了这个道理,践行着落叶归根的宿命。尘归尘土归土,麻雀死了尸体也会烂进庄稼地,来年开春长出很多叽叽喳喳泛着绿的苗子,秋天再长出沉甸甸的穗子。他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痛苦,打不出字,手指由于留置针变得肿胀不堪,舌头大到能在舌沿留下牙印。我想起癌症楼,其中有一些故事我是跳读的。你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人生相较于另一些人就是那么索然无趣。

 

于是我弯下腰,用我的左手,用我盘踞着肉虫的左手,用我因为握笔习惯而被抽得青青紫紫的左手在地上摸索。手背上的淤青雨伞样悄声绽开,形同苍耳滚过堆叠成的盛景。我从地上捡起一个不知谁遗落在坟场里的铁锹,爬山虎样紧紧挨着我们父亲的坟墓。我攥着木棍,高举双手,把躯干弯折出一个弓样的弧度,蓄力朝着他的头顶拍去:一下,一下,打铁般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坟场,野草柔软得像他的头发,风粘稠得像胶。一下,一下,一下,一下——然后在他彻底断气的刹那,我听到犹如粉笔断裂般一声清脆的咔嚓。

 

我把他拍死了,而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

评论(2)

热度(81)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