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臂军蝽

【丕植】旱雷

Summary:地下室传来一声爆炸,旱雷般砰的一声,明烈如一个巨大的嗝。

 

 

 

我要赶在他回来之前把这个故事讲完。

 

我请了半个月的假,临近傍晚的时候我坐在警局,耸着脑袋说我在等子建的消息。隔着层玻璃板,电话里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开口,他说:曹先生,请您节哀。开在眼前的洞让我想把手指头伸进去,想起采血时横在眼前的就是山坡样隆起的手垫。录完口供我靠在墙边看手机,仲达说他给我叫了车,我说不用,按下车钥匙的瞬间,车灯故障样忽闪两下。

 

我把车开进他的小区,小区中心摆着个喷泉,喷泉中央立着个石头做的雕塑,丰腴的女人将水罐顶在肩膀上扭曲着四肢,流水从她肩头哗哗流入水池,紧贴在大腿上布料样的雕刻已经被磨没了褶,乖顺地淌进水池,舍不得发出半点声响。

 

白天我站在他家门口敲了半小时的门,我熟悉那个雕塑。子建住的是改良筒子楼样的楼房,地板足够结实,爬台阶时整栋楼不会跟着摇摇欲坠。我站在走廊扳过脑袋,刚好可以看见雕塑胸脯隆起的曲线随着阳光照射不断变换着弧度。然后他的邻居打开门,露出一个滴答着水的脑袋,潮乎乎地问他能不能别敲了。笔记本里放着部唬人的德语片子,胸口镶着带钻字母,鞋柜上养着鱼。我说,好吧,我不敲了,不过你见到他能不能打给我?她难以置信,震惊地说:去你妈的,你是谁啊?然后当着我的面狠狠甩上门,险些震掉了我的鼻头。

 

前天晚上我在大排档看见子建,于是约定明天晚上在街边见面。下班后我在路口等了两个小时,但是子建迟迟没有赴约。我觉得他失踪了然后去报警,可惜警察也爱莫能助,只能草草结案。子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像被卷进车轮的牛蛙。离开小区后我开着车去咖啡厅充电,点了份蛋糕,一杯带巧克力酱的咖啡。子建不会开车,但他在车前窗吊死四个朋友。毛茸茸的挂坠脖颈处伸出条线附着吸盘紧紧贴在窗上,因为惯性一晃一晃。他或者被车撞飞,顶出护栏板,伟人样咻一下飞进水里,噗通噗通溅出水花几朵;或许真的如牛蛙样被卷进车轮,碾成一瘫一瘫的碎肉嵌进地里,都市传说样侵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一个人的意外身亡总是和交通事故脱不开干系,更何况除了交通事故外我再想不出其他足以让他失踪的方法。石榴样沉甸甸地拴在我的胸口,我把擦在袖口上的奶油刮下来吃了,拒绝了干洗店递来的传单,拧开广播,重新坐回车里。

 

子建去国外学的电影,毕业后又回来。他拍了部电影,关于一个有着双得了视雪症的眼睛的年轻人孜孜不倦地把粉笔送入口中的故事。粉笔的口感比较奇特,咀嚼时如同拿脚跟踩雪般嘎吱嘎吱,没来得及就着吞咽的粉末卡在牙缝里,像砌了堵无形的墙,横在嘴里,发条玩具样迟顿得忧伤。他的朋友前天来见我,惆怅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散给我一根。他说自己不敢相信能拍出这种片子的人就这么没了,我问他你知道出现在子建电影里的那个人是谁吗?他即将扣向按键的手一顿,犹犹豫豫地试探道:他同学?不对。我把烟径直揣进裤兜,烟丝和他震惊的目光一齐散落在我裤兜里,我咧开嘴,说:不对,是我。

 

小时候子建曾被选作学生代表国旗下讲话,结果前一晚为了看小人书熬了通宵。他堪堪赶到广播室,气喘吁吁地坐下,手忙脚乱地把书包转到胸前去翻演讲稿。当他第三次把手抽出书包时,两侧的留白栏已经被捏得皱皱巴巴。每次升旗都需要拍照留念,广播站老师嘱咐他记得把红领巾戴上就离开解手,国旗升上一半时他隔着里衬扣着自己大腿,眼巴巴地瞅着我替他调试播音设备,脖子上的红领巾一晃一晃,在太阳底下特别扎眼。 他忽略了我大腿上肿瘤样的凸起,盯着我的脖子,说:哥,你的红领巾能借我戴一下吗?我说,好啊。像按灭电灯开关样关上麦克,把自己的红领巾解下来围进他的领子,然后扎紧。子建扣着死死箍住他脖子的红领巾,惊恐地扑腾着双腿,眼睛像是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一脚踢到桌子,水瓶倒刺样翘在桌面,骨碌骨碌滚下来,不偏不倚直直杵在地上,如同春天钻出砖缝的冻苗。

 

更小的时候他把热带鱼从鱼缸里捞出来玩,艳红色的尾鳍鼻血样瘫在他的手上,张合着腮,发条玩具般蹦跳着。他拿手指摸着油亮的鱼鳞,死透了还小心翼翼地攥着手腕端过来给我看。盯着手掌心不在焉地问我哥哥哥哥小鱼怎么就死了呀?我把他拽进洗手间,打掉他手里的鱼冲进马桶,然后摁了三泵洗手液给他洗手。水龙头里的水愈发拔凉,子建哆哆嗦嗦地把脑袋埋进臂弯,犹如一只含羞的鸵鸟。他的手变得又冷又肿,我又打了一泵洗手液,结果他挣开我的手,从我腋窝下跑掉了。

 

商场沉重的玻璃门,从侧面看过去,推拉的标签隔着层玻璃暧昧地重合在一起。子建躺在另一块枕头上,标签样柔韧地折起自己的双腿,从头到脚纤长得只剩下两条爬满了淤青的胳膊,开始拍电影后他就总拿针头扎自己。他侧躺着替我做手活,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这算爱吗?我把烟头摁在他手上,子建尖叫一声,抽走手腕时皮肉仍滋啦滋啦地作响。他问我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会抓着他的手腕给他洗手吗?结果从那天开始我就总是做噩梦。

 

梦里子建出现在我床头,什么都不干,就那么直挺挺地杵着,被串上避雷针样低着头,像是在替我守墓。我很久没有去看爸爸。我掀开被子,露出被扣烂的大腿冲他尖叫着说快滚,然后子建抬起头,悲伤地开口,他藏在床下的双腿被轮胎碾瘪得一根荷花样绽放,眼睛被剜掉了,脖子上顶着颗长着智齿的囊肿,拿手指一戳就会淌出白色的脓。他粗暴地摩挲着花蕾,用那双长了茧的手撑在我床头,整个人塌下来,弓着腰摸着自己的鼻头说春天是葱兰绽放的季节,希望盛在杯子里的我一切都好。然后我们就开始接吻,酸味的肉汤涌进我的嘴巴再从鼻腔耳道一涌而出,冲刷出的猕猴样的泥垢,毛茸茸地在餐桌扎根繁衍。

 

和他分开时我在手臂上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于是举起床头的相框,把胳膊砸得乱七八糟。那天之后我再没见过子建,却常在各种地方看到他的眼睛:梦里,胳膊上,大腿根,甚至亲人延续的血脉。我心不在焉地浏览着输入框,上面有因我误触而诞生的硕果。然后抬起头去看他,脚底乌青的新生儿,镶嵌在眼眶中的还是那双熟悉的眼睛。我攥紧手机,故作镇定地送出祝福,我说这些希望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接下来的人生一切顺利,祝他前途似锦!新生儿胡乱挥着拳头,脸上的新肉挤到一起,盯着我咯咯地咧开了嘴。离开前我用力攥住他莲藕样的四肢,柔软的皮肉溢出我的指缝,他瞪大了眼睛,在我撒开手的同时开始哭闹。

 

离开医院时天已经黑了,我在附近的快餐店解决了晚饭。夜晚会让人的心情变得澎湃,我按停广播,熄了火:我认为现在是时候把真相说出来。

 

那天晚上赶路时他一直隔着几步远紧随其后,如同一块浮在水面的空心朽木,于是我一把拎起不知谁搁在路边的铁锹拍死了他,又把铁锹丢回地上,像世间任何一对好兄弟样将他拉扯上我的后背。回家后我把他背进厕所,想了想又背回地下室。水龙头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的时候,我想起子建扬起下巴,口水划过脸颊掉在我手上,黏糊糊地滴答一声。然后我拧上水龙头,锁了门,给警察打了电话,然后才是仲达。而我说过我会在他回来前把故事讲完。

 

仲达在楼下买了披萨和蛋挞,我无辜地耸耸肩,没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在外面吃过了。地下室传来一声爆炸,旱雷般砰的一声,明烈如一个巨大的嗝。仲达的披萨顶料掉在纸托上,被我捡起来吃掉。他拿手指扣紧了把手,问我是不是在地下室藏了枪。我舔干净指头,戴上手套,拆掉了蛋挞的锡纸皮,然后说:仲达,我可没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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